作者:江芝華
2015.12.07
日前因為蘇花改工程延宕,公路總局及花蓮縣縣長前往觀音隧道會勘,對著各媒體指責考古霸權,要求考古團隊〝尊重〞公路總局,認為公路總局有權力要求更多團隊參與〝文物保存〞的工作,傅縣長甚至說,「這一切都是考古的問題」。
漢本遺址出土的骨骸
http://news.ltn.com.tw/photo/life/paper/584123
我感動身為花蓮縣縣長對於提供縣民安全回家道路的堅持,這或許是縣民對他的期待,我也可以體會做為工程單位對於工程延宕所必須面對的各方壓力,然而 身為一個台灣考古工作者,我卻必須為那些再也無法說話、沒有投票權的先民們說句話,希望傅縣長及工程單位看見他們,而不是只將他們視為過去的〝文物〞而 已。我們談的是一群曾經活生生在台灣這塊土地上奮鬥的人群,這些人群曾經被數次的地震及土石流深埋於地層內,因為蘇花改,他們有機會開始把屬於他們的故事 透過考古學家的發掘,慢慢告訴我們。
這幾年幾次有機會親自前往參觀漢本遺址,都被現場所接露的各種人類生活的痕跡所感動。看著被大泥塊壓住的一間間房舍,被這千年前的人群困惑著。為什 麼這麼執著於這個不安全的地方,在災難後又再回來重啟家園?一座座石板棺內可以看到彎曲著的人們,想像他們的家人是如何傷心於他們的離去,將他們埋葬在自 己家屋內,是不是可以感覺家人並未遠離,然後將刻畫美麗的陶罐、從遠處交換而來極珍貴的青銅器及瑪瑙珠連同對於親人最深刻的祝福一起埋入地下,這樣是不是 會減少親人離去的傷痛,又或者他們跟許多台灣原住民一樣,心裡其實知道親人們已經前往彩虹橋的另一頭,已經在那一頭和更多的親人重逢了。
直立巨型石板,疑似祭祀空間的象徵巨石,作為祭祀的主體
http://www.ksnews.com.tw/newsdetail_ex.php?n_id=0000789518&level2_id=101
在我尚在疑惑這故事的發展,再次去漢本遺址感受這群人的氣息時,巨大的橋墩已經豎立於這塊存在無數故事的土地上,現場工作人員告訴我,為了給這些人 的後代一條安全回家的路,所以必須加快為祖先搬家的速度,雖然考古家都知道,我們基本上是用最粗暴的手法讓我們的祖先閉嘴,因為住了幾百年的老家,怎會在 數百日內就可以搬家完畢呢?
漢本遺址蘊藏著豐富的故事,更為難得是,遺址保存的狀況更是台灣考古遺址難得一見,一間間的建築結構,家屋後面的擋土牆,串聯各個家屋的道路,家屋 內的墓葬,墓葬內精緻多樣的陪葬品,一個個的火煻,甚至是流串於家屋間的小小水道,都在現場工作人員細心的發掘下,一點一點地浮現在我們眼前,站在遺址 上,可以讓我們深刻的感覺到這群人的存在,更別提出乎考古家意料的第二文化層的存在,原來這群人不是最早來到漢本的人,原來被我們視為不安全的漢本,卻可 能是千年前先人們眼中的福地,是一直以來親人安身立命之處。
今年漢本遺址挖到更早期的二次文化層,其中還有具宗教信仰的直立石板
http://www3.cna.com.tw/news/aEDU/201507100252-1.aspx
台灣考古遺址的命運向來悲慘,這當然和台灣長期以來忽視這塊土地歷史有很大的關係,但也和台灣對於考古學知識的輕視息息相關。在漢本遺址的爭議中, 地方行政官員及工程單位的發言充分的顯現出這方面的問題,考古發掘並非公共工程,考古家從來不敢說自己在挖掘,我們是進行發掘,發掘是一有意識不斷辯證的 過程,我們在這過程中不只是往下挖,更是不斷的發現,因為考古家永遠不知道到底會發現什麼,無法給予任何人明確的時間表,發掘也不絕不僅只是發現文物而 已,更重要的是這些與土地僅僅固著的考古現象,考古文物可以取起帶回實驗室繼續研究,各種考古現象卻無法取起帶回實驗室繼續研究,因為舉凡墓葬、火煻及家 屋等,一旦取起就很難完整復原,更別提家屋結構甚至細細鋪設的石板道路,考古家只能盡量利用現場各種可能的技術,一點一點的記錄下來,期待有可能帶回實驗 室繼續研究,然而那種親臨現場的感動,則是永遠消逝了。
二次文化層出土文物包括青銅刀柄及青銅器等,還有帶紋飾的金箔片
http://city.udn.com/54543/4235703
傅縣長認為,工程的延宕都是考古造成的問題。考古怎麼會是問題呢?考古學讓我們認識遙遠的祖先,讓我們體會到當代的世界是如何一步一步慢慢形成的。 考古學是一個說故事的學科,透過一個一個故事告訴我們先民們有的努力。台灣考古學對於台灣每個住民更是無可取代的,因為我們的祖先在三萬年前就來到台灣, 在這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除了原住民的口傳外,就只剩考古學可以告訴我們這三萬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我們的先民沒有文字紀錄的習慣,他們所有的故事 都是透過他們每天的生活實踐,一點一滴的寫在台灣的土地上,身為同為這塊土地的後代,失去了考古遺址,也失去我們祖先的故事了。
台灣考古家一直以來配合著大大小小的建設,到處進行搶救工作,似乎都忘記我們憑什麼讓考古遺址在這過程中被犧牲了?考古家並不是遺址的擁有者,所以 我們也沒有權利決定遺址的生死,考古家只是遺址的守護者,盡力為這群已經無法發言的祖先爭取被認識的機會。過去十年消失的台灣考古遺址無數,也就是表示我 們對於台灣土地歷史的了解已經失去許多,隨著發掘及分析技術的不斷進步,我們對於遺址的理解會越來越豐富,然而若是遺址消失了,那我們與它的連結就硬生生 被切斷,而這原屬於全台灣住民無價的寶藏,也將淹沒在庫房內的灰塵了。
搶救遺址,是台灣考古學家忙不完的工作
http://e-info.org.tw/node/83228
考古遺址也不會造成當代人的問題,甚至可以幫當代人創造更多的可能。舉凡世界許多著名的觀光景點中,考古遺址往往是主要的亮點,幫助當地帶來許多經 濟上的助益。漢本遺址各種精彩的建築結構、墓葬等等,透過適宜的現地保存技術,都可以讓所有的台灣人有機會感受到第一線考古工作人員所能感受到的感動,不 用僅只是想像千年前人們的生活,甚至可以真實感受被這些現象所環繞,可以與他們直接對話。
考古遺址是一種有限且無法復原(non-recoverable)的特殊性資源,所以一旦破壞就不再存在,然而道路的規劃卻是聰明的我們可以再思考 替代的各種可能,考古遺址是先人遺留給我們無價的寶藏,只是這塊寶藏需要我們慢慢將它磨亮,讓他在當代社會裡發光發亮,一方面可以為當地人帶來實質的經濟 收益,更重要的是讓我們可以有機會驕傲的站在土地上,對他人訴說我們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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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芝華 考古遺址與工程:台灣遺址悲歌 (引自芭樂人類學 http://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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