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otol. Ciang（台灣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研究生）
「在律師來之前，千萬別說話，也別亂簽名，叫法扶的律師來，這個不用收費，所以不要擔心。」
「千萬不要再說是撿到的槍，什麼都可以撿，連漢人冥婚的紅包都可以撿，但就是槍不能撿。」
——給原住民族族人的重點句
原住民持槍狩獵示意圖。本報資料照。圖片來源：我們的島。
最高法院日前做出一可怕判決，其驚悚程度不下於頂新黑油無罪案——2013年，台東縣海端鄉布農族人依傳統慣習，遭判以獵物侍奉90餘歲高堂之行為違法，並處以三年六個月徒刑。日前已三審定讞，將於12月15日發監執行。
然而，檢視其行，在《原住民族基本法》第19條規範下，係屬合情合理合法之自用行為，顯見本案仍有高度爭議；加上本案被告年事已高，事母至孝，其高 堂又已逾94歲，法院在這些爭議下仍做此判決，甚或不做緩刑處理，顯已不符合罪刑比例原則，更罔顧人性、人權。（有興趣者可自行查閱判決書：最高法院 104年台上字003280號。）
槍可自製，不容撿拾？
依據判決書主文，王案的重點基本上是在「槍」，致命傷是「撿到」的供述。他對檢察單位、第一審的法官說「這槍是他在河床上撿到的」。這種不會有人相 信的開脫之詞，卻足以入罪。因為既是撿到，無從證明此為「自製」，就不受《槍砲彈藥管制條例》第20條，原住民「保護」條款保護了。
再回到槍枝本身，中華民國政府對槍枝的壟斷權，究竟要持續至何時？八仙樂園的無良商人光粉塵都可以殺死這麼多的無辜民眾；而賣黑心油損害全台灣人健 康的財團可無罪判決。人民性命安全，與槍枝有那麼強的正相關嗎？讓原住民族持有安全槍枝，而非品質不穩定的自製槍枝，有什麼困難？你知道歷年有多少老獵人 因為前膛槍走火殞命嗎？
被水泥叢林蒙蔽而看不到山林女神的人們，知道如何探詢得到精靈的驚鴻一瞥嗎？你說野生動物珍貴稀少，然而野生動物數量問題，並不直接與狩獵行為相關，主因還是棲地破壞。
狩獵有罪？外來政權控制的藉口
狩獵真有問題嗎？我們從邏輯與歷史脈絡來檢視：
原住民族有其傳統獵場，依據不同民族文化，由不同單位管理。以我較熟悉的布農文化而言，是由氏族（家族）來管理，非我群者絕不能進入他姓獵場。這在過去會發生戰爭，在當代也是非常嚴重的糾紛。一個健康的獵場，並不是一年四季天天打獵。
我從人類學角度來說，台灣原住民族基本上絕不是狩獵採集民族，而是農業民族，是種植小米、陸稻或芋頭的農業民族。狩獵除了偶爾打小型的動物加菜外，特定季節中的大型圍獵，基本上是宗教祭儀行為，是準戰爭的操演。
然而，大型圍獵在日本殖民政府以降，被視為嚴重的反政府行為——因為與戰爭太接近了。且殖民政府不喜歡無法掌握的事務，對他們來說，狩獵讓原住民族 得以自由在山區移動，甚至找尋下一個游耕地點。因此，他們用破壞水土、野蠻不開化等各種論述來強制取消狩獵傳統。而收繳槍枝是最直接的政策，也引發了雙方 最長久的對抗。對海端的布農族來說，這場戰爭直到1930年代初期才停止——也就是說，現代國家一統全島乃是在1930年代才定。
美麗的山林，曾是原住民族的傳統獵場。圖片提供：Fotol. Ciang
為什麼，不讓獵人保護自己的山林獵場？
不過即便如此，日本殖民政府仍願意給滿足工作基本的生活需求，出借槍枝給原住民。他們是拿什麼槍呢？在日治時期的台灣原住民族基本上拿的是制式槍 枝，與日軍、日警同款。套句現在的話來說，是中華民國軍隊各所屬單位出借T91 （若有需要還附上瞄準鏡、榴彈套組）給部落族人狩獵使用。
但現在的中華民國政府法令，卻以保護生態為由，莫名其妙把原住民族的火槍一棒打回中世紀狀態。令人質疑的是，台灣的生態破壞，絕大多數發生在中華民 國政府進來後，例如檜木林沒有了、中低海拔原生林被皆伐了，農業上山了，連野生梅花鹿都被滅種了…現在連存續千年的古老智慧也要被你毀壞殆盡。自己造 的孽卻要不到2%人口的族群來承擔，這符合比例原則嗎？
而更精確地說，原住民族獵人可能還不到0.001%的全台人口，如果讓他們保護山林獵場，用自己的槍來保護自己的傳統領域，我們絕對可以用自己的武 力抵抗外來的盜伐者、盜獵者。但是中華民國政府林務局、國安單位、各級法院卻不這麼想，只想自己來，但卻沒能力。所以只能放任山上有這麼多鮮血、金錢、毒 品與山老鼠流竄，而不讓真正有能力的山林守護神來保衛祖先的獵場。你們沒有能力，所以只敢修理老獵人，真是可恥哪。
「槍是撿來的」被祖先們聽到，是多麼羞恥的事呢？
回到原點，為什麼當事人會說「槍是撿來的」，這一句話是多麼深層的控訴？這是一顆被殖民者深深傷害、讓人悲痛的黑暗心靈。
當一個獵人，不能驕傲地把祖輩教導的千年生態山林與靈性知識傳承給下一代，我說這叫刨人的根、斷人的路。面對咄咄逼人的現代國家暴力機器，族人只能怯嚅地說 ：「我是撿到的」。
一個獵人，竟不能大方地承認這是他的槍？一個布農族獵人，不是該在pislai（獵前祭槍儀禮）時，把他的槍化為神器，讓法力與靈力灌注在其中，讓所有動物都聚集在他的槍下？那可是神器、是法器耶，最後卻在污名化的國家法治下，成為不得不含悲拋棄的垃圾；而「獵前祭槍歌」（註）諷刺地成為觀光客看表演的舞碼。
嘿，好一個法官檢察官，我的中華民國殖民政府，你們毀了一個民族的脊椎骨哪，知道嗎？你們要原住民族傳承文化，在《原住民族基本法》裡也明訂了原住民族該有的各項權利／力。但在這樣的判決後，我們怎麼上山？怎麼學習？又拿什麼臉去見老祖宗呢？
傳統屢遭剝奪，古老的靈魂要如何繼續延伸下去？圖片提供：Fotol. Ciang
布農族獵前祭槍儀禮
領唱：ma-mangana 增強吧！
合唱：ma-mangana 增強吧！
領唱：tu pislai 祭拜獵槍
合唱：tu pislai 祭拜獵槍
領唱：amina ima 所有的手
合唱：amina ima 所有的手
領唱：malavi a 跟隨我
合唱：malavi a 跟隨我
領唱：amina cici 所有的山肉
合唱：amina cici 所有的山肉
領唱：amina hanvang 所有的水鹿
合唱：amina hanvang mungna busulatan mungna busulatan
所有的水鹿，都到我的獵槍下
領唱：amina sidi 所有的山羊
合唱：amina sidi mungna busulatan mungna busulatan
所有的山羊，都到我的獵槍下
領唱：amina vanis 所有的山豬
合唱：amina vanis mungna busulat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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