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者蔡靚萱 商業周刊 第1343期
沒上過街頭的喜餅師傅、菜鳥醫師、高三學生等，如何成功策畫25萬人大遊行？這群「娃娃兵」現身告白3週動員實錄。
拿起群策群力發想的「公民之眼」圖案（圖），聯盟成員要對政府大喊：我們才是主人！
拿起群策群力發想的「公民之眼」圖案（圖），聯盟成員要對政府大喊：我們才是主人！ (攝影者．楊文財)
依約來到位於台北市西門町鬧區的指定地點，花了點力氣才從熱鬧店面夾縫中，找到掛著老舊門牌的入口。沿著鋪著老舊紅毯、幽暗狹窄的樓梯，拾級上樓，迎來的是家庭式卡拉OK店。正拆除裝潢的房間裡，有人正等著我們。依照指引，走入鐵皮加蓋的頂樓空間，終於見到萬人凱達格蘭大道（簡稱凱道）送洪仲丘的幕後策動者──公民一九八五行動聯盟。
現身的有二十多人，占聯盟六十多名幹部約三分之一，最小的十九歲、最老的三十九歲。T恤、運動鞋，再怎麼看，都跟門外逛街的年輕臉龐，沒有兩樣。
但這一群「娃娃兵」，卻在八月三日這天，把二十五萬白衫軍呼喚了出來，為洪仲丘的冤死發聲，一場「八月雪」的和平示威，改寫了台灣的街頭運動。
他們到底是誰？到底怎麼運作？到底有沒有團體在背後支持？
第1天．菜鳥醫師開第一槍
批踢踢Po文，號召十分鐘快閃抗議
一切，從七月十三日的一篇文章開始。
剛退伍的菜鳥醫師、也是召集人的Spicycop，開了第一槍。他與洪仲丘案被調查醫官呂孟穎在預官訓練時是室友，因看不慣呂孟穎成代罪羔羊，在批踢踢BBS的軍旅版，發出「各位板友國防部抗議啦！」一文。
「我們一起在國防部前面抗議…過程會有十分鐘……一起在太陽底下立正，紀念洪仲丘。我需要一些人手幫忙……。」他寫著，只要能召集五十人上街就成行，人太少就當成版友聚會。
十分鐘？五十人？是的，這個原本規畫十分鐘的五十人快閃行動，三週後竟演變成二十五萬人白衫軍運動。
第2天．初見面就激辯4小時
咖啡廳地下室，39人當場分組開工
這篇中午時分發出的網路召集令，隔天竟有三十九名網友出席。「當過兵的都知道軍隊很黑、很爛，但玩出人命實在很過分。」在台中擔任喜餅師傅的Mr.吳，是典型政治冷感者，從沒上過街頭，但看完文章的當下就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北上參一腳。
七月十四日這天，公民一九八五行動聯盟，就在台北市南京東路的里豆咖啡廳地下室正式成立。從下午一點半馬拉松式開會到晚上六點，依成員專長分工，畫分活動、媒體、糾察、網管、醫護、財務等七小組。為了緊抓時效，激辯後決定於七月二十日發動「公民教召」走上街頭。
這三十九人有模有樣的訂下了五天進度表，網管組當天回家馬上開設臉書粉絲頁、網站。有導遊、人資專長的活動組成員，負責規畫示威內容。有會計背景的財務組，模仿過去學生搶救樂生療養院的作法，規劃販售貼紙小額募款，跳過需申設社團才能接受捐款的門檻。醫護組有數位與呂孟穎同班的醫師支援，研擬活動急救應變計畫。沒特殊專長的人則投效糾察組，負責維持遊行秩序。
聚會結束當晚，批踢踢BBS上聯盟官方帳號，發出第一篇動員網友的文章，說明計畫在警方舉牌三次內到國防部前一起「快閃」伏地挺身。這個生嫩想法，馬上遭到鄉民回應吐槽：「不要違法遊行，會有反效果啦！」之後鄉民開始七嘴八舌建議：抗議時穿同顏色衣服比較明顯、應串聯各校學生會、找國際媒體。
聯盟成員們沒想過，這是台灣從實施戒嚴的一九四九年以來，首度有人企圖到戒備森嚴的國防部前遊行。「其實，那時候他們還很嫩，根本只有舉辦學校社團、公司活動的經驗。」一位已改行經營小生意的前國會助理說，他忍不住出手指點聯盟成員，訴求一定要明確才能有共鳴，到國防部要採理性態度，千萬別衝撞。
鄉民的智慧、前輩的指教，聯盟都聽進去了。他們敲定遊行當天一律穿上白衣，埋下日後八月雪伏筆。溫和理性的態度，讓聯盟成員順利獲得六十多年來第一張國防部遊行路權許可，申請時，警察還特別善待他們，「喝完警官請的虱目魚湯後，路權就申請好了。」成員回憶。
第3至7天．開會全上Skype
半夜接力寫新聞稿、決策必經推或噓
除了揪甘心的員警，民眾也開始出錢出力。貼紙廠開出超優惠報價，並多捐了二萬元貼紙。許姓民眾一口氣捐了四十箱礦泉水。遊行宣告發出不到三天，小額募款就累積到六十萬元。
聯盟成員平常必須上班或上課，、只能大量仰賴科技工具。他們每天晚上在Skype上開大會，大會之後分組繼續開會，「十點開到兩點，兩點再開到四點，從第一天開始，每人都睡眠不足。」發言人Mr.邱說。
Google協作平台則是他們高速接力的幫手。「發言人寫新聞稿寫了兩段後，體力不支倒頭大睡，我上網接力再寫幾段。隔天起床，稿子已完成並被別人發送出去了。」負責媒體組的補教老師「希」還記得。
臉書的不公開社團，則是各組留言討論細節、追蹤進度的平台。而活動發起的批踢踢BBS，則成了聯盟觀察民眾對訴求反映的風向球，Spicycop每晚都守在電腦螢幕前，親自回答鄉民對「為什麼要募款」、「為什麼不順便反大埔」等質疑。
過程中，成員們也有意見不合的時候。「我常跟活動組吵架，」Spicycop自首，晚會內容吵了三天才磨合出共識。聯盟所有意見都跟批踢踢的文章一樣，要接受「推」或「噓」的考驗，沒有誰講了就定案。
在前輩指點下，聯盟找上常承接大型抗議活動的舞台燈光公司、借來宣傳車與擴音器，隨著T恤、貼紙、飲水等物資陸續到位，上街頭的時間進入倒數。遊行前夕警察單位判斷將有七千、八千人到場。
第8天．三萬人到場被嚇到
激動民眾手持棍棒、水瓶準備攻擊
沒想到，七月二十日，竟來了三萬人！這批社運菜鳥只得硬著頭皮接受考驗。
糾察組員台中Mr.吳還記得，原本答應擔任糾察的義工有六十多人，到場的卻只有一半，原來，聯盟只要義工簡單登記名字、電話，沒確認是否真能到場，更別談排除「抓耙子」的徵信工作了，欲哭無淚之餘，只得情商其他組支援。
令Mr.吳印象最深的是，有位激動民眾數度想搶奪他的擴音器，全靠義工人牆阻擋，「那時很怕，後來才知道這時可以請警察出面。」他說。糾察組組長「靈魂」第一次站在遊行前線，鎮守最靠近國防部的位置，親眼見到民眾手持棍棒、水瓶準備攻擊，但差點把他嚇死的，是一位五十九歲阿嬤。
原來，心臟裝了支架的阿嬤竟逞強跟著行動劇表演者一起做伏地挺身，隨後臉色發青，但她拒絕上擔架，嚷著「要當戰士、要死在現場」。
無計可施之餘，醫護組小黑祭出溫情攻勢說：「阿嬤你放心，剩下的就交給我們。」才說服了執拗的阿嬤。
當零星棍棒、玻璃開始飛上天之際，召集人Spicycop謹記社運前輩們的叮嚀，在「為什麼不衝？」「有沒有辦過遊行啊！」的叫罵以及髒話中，當機立斷宣布國防部遊行結束，七月二十日活動在洪仲丘大型肖像上搖曳的燭光裡，有驚無險結束。
但一次的遊行顯然不夠。隨著國防部的回應頻頻跳針，公民一九八五聯盟的粉絲頁上，不斷出現要求再次上街頭的留言。聯盟七月二十六日第二度召集實體幹部大會，這次來了六十幾人，是上次的兩倍。無異議決議：八月三日再度上街頭！
這次幹部陣容更為堅強，除原有各組擴編，還新增翻譯、法律論述、影音等小組。專業口譯人員義務負責接待外國媒體，美、法留學生透過網路，越洋協助潤飾外文文宣；法律論述組確認廢軍審修法的正當性與必要性，尋求立委連署支持。
第9至22天．打破素人示威紀錄
散場後，對力量如何持續「還在思考」
沒有凱道大型活動經驗沒關係，他們找來專門業者，全套巨型螢幕、流動廁所，連凱道動線都有現成電腦繪圖。醫護組則找來有大型馬拉松經驗的專業急救人員支援。擔心活動中演唱歌曲違反著作權，聯盟甚至付費向唱片業者取得授權。
有了上次經驗，聯盟大膽預估將有八萬人到場，預留膨脹到十萬人空間。但現場很快就爆滿了，悶熱無風的夏夜，較晚抵達的民眾溢出到規畫區域外，聽不到聲音、看不清大螢幕，現場越來越噪動。「一位民眾越罵越激動，要我們一定要道歉。」「靈魂」連忙爬上電視台SNG車，在沒有擴音器幫忙下，誠懇但嘶吼著向四周民眾鞠躬致歉，「結果附近的兩百、三百人集體轉頭罵那個人不懂得體諒。」
民眾的體諒，也讓首次上街頭的聯盟最年輕成員──高三女孩「加七」很感動。負責當糾察的她還記得，有位民眾不聽指揮大罵「妳是國防部派來的吧！」她眼淚都快不爭氣掉下來，一旁民眾連忙打圓場。為了不讓其他人擔心，她努力收回眼淚，「等旁邊沒有人再躲起來哭。」
「根據經驗，大型戶外活動平均每萬人會出現一．三名送醫案例。」醫護組小黑說，這次活動只有三例送醫，除了現場掌控得宜，高素質公民也是最大功臣。
最後，晚會在成員發想的點點手機燈光中落幕，二十五萬人安全回了家。從七月十四日到八月三日，短短三週，這群素人創造了藍綠兩黨都沒辦到的奇蹟。「我也在研究怎麼做到的，」民進黨網路部副主任詹賀舜說，打選戰時曾估算，把網友動員到現場的比率只有約千分之一，但這次卻遠超過這數字，「這次的集會模式，絕對會對未來遊行造成深遠影響。」
「這可能是台灣近十年來最重要一場遊行。」輔仁大學新聞傳播系教授陳順孝指出，有了臉書、YouTube等網站透過社群、影音的力量，素人示威已然成了全球趨勢。
但，當八月六日，立法院奇蹟般快速通過軍審制度修正案，這群人該怎麼讓力量持續下去？Mr.邱不諱言，對於後續行動「還在思考。」Spicycop則對未來持開放態度。他說，大家就像超人、蝙蝠俠等超級英雄，平常是普通人，但在社會需要時挺身而出，危機解決後轉身隱沒在人群裡。「願意站出來的人，每位都是超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