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偶爾會有學生或臉友寫訊息給我,表達他們的焦慮。這焦慮來自很多層次,比方說學生焦慮如何說服上一輩,這是個值得參與思考的活動,而不是個違法的活動;比方說有臉友認為,這群年輕人會不會只是被陳為廷與林飛帆迷惑,而他們背後竟爾是政黨利益支持的結果?也有質疑我身為老師該不該呼喚學生回校回家?我不知道330的集會是否解了他們的疑惑,但它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要召喚如是一群人,絕非像有些人所說,你可以占領立法院,那麼我也可以占領那麼簡單。一群人占領了,竟產生支持這群人長期占領的力量,藉以對抗某個決策,這並不是隨意為之可以做到的,其中必然有些問題值得注意。
學生占領了國會議場,這不僅是台灣歷史上首次,也在世界極為罕見的,象徵民意的代議機關被平民占領。台灣在日治時代曾發起長達十幾年的「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當時知識份子認為,即使是被殖民地,若能設立議會,那麼台灣人就有機會參與政治,改變命運。國民政府來台後,議會是有了,卻是一個萬年不改選的「國民大會」。這個國會代表的正當性在1990年野百合學運被挑戰,而後被凍結、瓦解。離國會全面改選後僅僅二十餘年,台灣政府的最高民意機關立法院,就因為它的遲緩發展、混亂鬥爭、弱智化的問政、荒謬的程序,而幾乎完全失去民眾的信任,變成嘲弄的對象。
這次學運的爆發點就是國民黨立委用30秒的時間將法案送出委員會的荒謬決策,議會象徵的神聖意義既在多數人民心目中已很薄弱,因此當議會被學生占領時,它瞬間在「現實」中也被「解嚴」,或者說「解除神聖性」了。
其次,這次從事件爆發開始,台灣的網路世界上開始出現了史無前例的公眾議題討論風潮。關於服貿議題,巨大如自由貿易(FTA)的簽訂、世界貿易組織(WTO)的概念、詭譎的兩岸關係、在國際社會中被排擠的台灣適不適用於國際法?細微諸如印刷編輯業、美髮業、電信業等所能承受的產業衝擊,都有非常簡易(懶人包)到很嚴肅、專業的討論出現。也就是說,台灣進入了一個高度資訊分享、透明的世代。而只要你曾經出現在集會遊行場合,我此刻不敢不相信,你一定出現在某個人的相機裡,只要你偶然成了新聞人物,這些影像都會在很短的時間被搜尋出來。
這兩者都是非常複雜的因素、長期蘊釀的結果,而不是單一運動的「革命性變化」。從樂生、野草莓、反國光石化、反核、反迫遷、洪仲丘事件等等議題,台灣社會生長出了一群能讀書、思辨的年輕人,而不單單是陳為廷與林飛帆兩個。這是台灣高等教育普及,百害中重要「一利」。因為這群年輕人成長了之後,只要像陳、林這樣的領袖背叛了他們的思考,很快就會落得跟今天的政治人物一樣下場。很多人認為像陳、林被「造神」了,但「神」與「神話」都不是一時的,而是更長久的物事,不堪檢驗的神,只是偽神而已。知識與時間有檢驗偽神的能力。
也因此這次運動,雖然領袖集聚了鎂光燈,但我的焦點卻在這樣的世代圖像之上。包括在僵化教育裡,台灣民間失去了一段時間的美學與幽默感,漸漸回來了。
從幾年前民間的社會運動開始,我發現有藝術才能的學生開始改變運動裡的視覺符號,反國光石化的時候,他們將台灣民間重要的神明媽祖,做成Q版的圖像貼紙,或者是用民間的符籙,寫上呼喚群眾的口號。他們也會模仿重要報紙媒體的刊頭與排版型式、標準字體,推出與報紙完全不同立場與報導內容的刊物,一面消遣報紙為特定聲音服務的可悲,一面傳遞自己想要傳遞的訊息。而這次由社會公民贊助刊登在《紐約時報》上的廣告與網頁,則以極簡的設計風格去呈現與執政黨制式視覺感截然不同的感受。這些年來,即使是「邊緣議題」在發聲時,宣傳語言與視覺美學,都完全擊潰了官方沒有想像力的宣傳機器。
而如果你到立法院附近現場,不同的民眾接力將其裝飾為一個多元的視覺符號空間,和經歷白色恐怖、戒嚴的那個世代,常以悲情為訴求的主調也不再相同。他們一遇到執政當局的荒謬反應時,立刻用「諧擬」、「調侃」、「反諷」的方式推出新產物:比方說戴著鹿耳朵上街,以諷刺連「鹿茸」是什麼都不知道的馬總統;他們將原本是國民黨民族主義歌曲的歌詞「自己的國家自己救」,轉化成有此刻台灣已然是一個主權獨立國家的雙重隱喻口號─一個意思是這時的政府,已經快要把台灣葬送了;另一個意思可能是,我對「國家」的定義,和國家教育我的定義並不一樣。而這樣的嘲弄並不只限於執政黨的政治人物,324當天在行政院被占領後,前往靜坐在第一排的民進黨歷任主席們,一樣被消遣:「你們坐在這,都不會有點不好意思嘛?」
當然有的時候,這種嘉年華式的狂歡語言,會把主題拉遠,也讓人有一種嫌「輕」的感受。事實上,當人數變多的時候,運動者對媒體的態度,及現場的控制,也一直有一些相異的意見。我想用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說法,來思考、提醒「輕」的力量與應該謹慎的本質。卡爾維諾說,有深思熟慮的「輕」,也有輕浮的「輕」,而深思熟慮的「輕」,應該隱含著對重的敬意。
走在330遊行的現場,你會發現以前政黨動員的那些人口被稀釋了,更多的是自主出現的各世代民眾。這樣的民眾許多是從雲端被召喚來的,但他們承擔的是整個台灣面臨中國政治壓力、經濟停滯壓力、未來發展路線選擇的壓力之「重」。他們是一群立場各異、意識型態各異的綜合體,是必然卻又偶發的聚合,許多詮釋者因此可以各自取用、各自表述;當然,也存在著不同層次的思想衝突。
對我而言,要在這樣的人潮中不迷惑非常困難,所以推卻了幾個邀我「短講」的活動。每個人得知道自己的角色,我知道自己的準備還不配對某些特定議題發言。但我很希望這些群眾漸漸能轉向關注島嶼的發展決策,我們真的還需要繼續追逐浮誇GDP、大型工業開發、倚靠對岸,忽略農業發展與生態環境的經濟政策嗎?而這個無法閉鎖的島嶼,究竟要立即推動的是自由貿易,還是公平貿易?這是這個世代必得承受之重,也是學運一旦落幕後的真正艱難開端。
這次學運到目前為止,偶爾有人會質疑其中輕浮的「輕」,能否轉移到深思熟慮的「輕」上頭?這當然是很值得觀察的重點,而我也沒有樂觀到覺得一切都會轉往更好的方向。但至少上述兩點,對我而言是個契機:要知道這由各種水氣集聚而成的雲朵雖然輕盈,但它落下的雨,總是有可能成為島嶼苦旱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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